发布时间:2017-05-22
文章来源:《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
作者:江怡
2015年初,国际著名哲学杂志《心》(Mind)发表了维特根斯坦与他的学生里斯(Rush Rhees)在1945年左右的谈话记录。虽然这些记录的内容大多都已经在维特根斯坦后期著作中得到了展现,但通过阅读这些谈话,我仍然能够深切地感受到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深刻穿透力。然而,在当代哲学的发展中,我们发现,虽然维特根斯坦的前期思想直接影响到早期分析哲学的形成,但当代哲学家们似乎很少提及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贡献,通常只是在哲学史的讨论中才会看到后期维特根斯坦的身影,特别是在对分析哲学史的讨论中。相反,更多的哲学家对维特根斯坦的后期哲学采取一种回避的态度,很少有人直接讨论他的后期哲学对当代哲学发展的影响。甚至像维特根斯坦研究专家英国牛津大学的哈克教授在他的著作《维特根斯坦在20世纪分析哲学中的地位》中还这样说:“20世纪后20年的哲学在蒯因的带领下,主流的英语哲学倾向日益偏离了维特根斯坦的观念”,“英语哲学在20世纪后二十五年中,很大程度上是在反对维特根斯坦对于哲学理论构建的非难中形成的,反对的就是维特根斯坦所坚持的哲学”①。这的确会使人产生这样一个困惑:维特根斯坦的后期哲学在当代哲学发展中究竟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既然维特根斯坦被视为20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那么为何在20世纪的下半叶(特别是在最后25年中)我们却很难看到他的思想在西方哲学发展中继续发挥应有的作用?或者说,在20世纪下半叶的西方哲学中,维特根斯坦去哪儿啦?这就是我在这篇文章中要讨论的问题。
一、从“维特根斯坦现象”说起
20世纪80年代,有西方学者认为,维特根斯坦的思想并非我们想象的那么重要和伟大,而其被推高到如此地步完全是被维特根斯坦的研究者解释出来的。这种现象被称作“维特根斯坦现象”②。笔者曾在《维特根斯坦传》一书的跋中对这个现象做了一番分析,试图表明,从维特根斯坦的思想发展看,所谓的“维特根斯坦现象”并不存在,而形成这种印象只是我们对维特根斯坦的思想没有深入了解的结果③。
然而,时间过去了20多年,这种对维特根斯坦思想的理解似乎依然存在。无论是在语言哲学研究还是在心灵哲学研究领域中,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基本上难以见到踪影。甚至有学者指出,在当今哲学的最新发展中,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基本上没有起到任何积极的作用。分析产生这种情况的原因,我想主要是以下这样几个方面:
首先,我们都知道,维特根斯坦的前期思想直接导致了分析哲学的产生,而且通常认为,《逻辑哲学论》中表达的命题图像理论不仅是当代哲学出现“语言转向”的重要标志,而且也对当代逻辑学的建立起到了奠基作用。然而,他的后期哲学从提出之日起就遭受来自各种哲学家的批评和责难。罗素把《哲学研究》中的思想斥为“茶余饭后的闲谈”,没有任何哲学价值④;蒯因也并不看好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认为这种哲学对我们理解世界一无是处⑤。虽然仍然有不少哲学家对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趋之若鹜,并声称自己观点的形成受到了维特根斯坦哲学的很大影响,但在行文中也较少直接引述维特根斯坦的观点。例如,奥斯汀被看作是受到后期维特根斯坦思想影响而提出自己的日常语言哲学观点的,但在他的论述中却极少提到维特根斯坦的观点,后人对他思想来源的评价更多地是来自他的思想倾向上与后期维特根斯坦哲学不谋而合。虽然赖尔的思想被看作直接来源于维特根斯坦,他自己在不同的地方也承认这一点,但维特根斯坦似乎对赖尔的思想多有微词,甚至认为赖尔不恰当地剽窃了他的观点⑥。正是由于这些情况,使得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始终没有像他的前期思想那样得到更多哲学家的青睐。在很多哲学家看来,至少《逻辑哲学论》为当代哲学的语言转向提供了重要范本,但《哲学研究》以及维特根斯坦的其他后期著作并没有为当代哲学提供任何有建设性价值的思想,相反,这些著作更多的是批判性的或破坏性的。我认为,维特根斯坦本人对其他哲学家解释自己观点的不满以及这些哲学家对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理解和评价,在很大程度上直接导致了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在当代哲学中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其次,维特根斯坦思想的表达方式以及这种思想所具有的对传统哲学思维方式的摧毁性作用,更是当代哲学家们无法完全直接从他的后期思想中得到帮助的重要原因。蒯因之后的分析哲学基本上走向了对语言本身及其使用的具体情形的逻辑分析和论证,如何“零打碎敲地”处理一个具体语句或语词的实际用法变成了分析哲学家们习惯的研究方法。哲学家们并不特别关注传统哲学研究的主要问题,当然也就对维特根斯坦对传统哲学的反叛没有产生特别的共鸣。但更为主要的是,当代分析哲学家们对他们所关心的哲学问题的处理方式是论证式的,而非断言式的,这与维特根斯坦表达思想的方式大相径庭。甚至有哲学家根据维特根斯坦的表达方式,认为不应当把他列入分析哲学家的行列⑦。虽然《逻辑哲学论》的表达方式也是断言式的,但其中的确包含了非常严格的推理过程,由此形成了严密的逻辑图像论思想。但在维特根斯坦的后期著作中,我们很难看到他对某个观点的明确论证和推理,所有的段落之间虽然有相互联系,但并没有严格的推论关系,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言,它们之间只是具有某些“家族相似”关系。这也导致了后来研究者对维特根斯坦后期著作的文本解读提出了各种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观点。由于在论证方式上的这种不予认同,当代分析哲学家们在处理哲学问题的时候很少直接采用后期维特根斯坦的观点,甚至完全没有提及他的观点,尽管他已经在自己的论述中对当代哲学中的重要问题提出了深刻的观点。
当然,我认为,当代分析哲学家们几乎很少从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中得到教诲,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后期维特根斯坦对哲学性质本身的理解。当维特根斯坦把哲学理解为一场与理智疾病进行的战斗时,当维特根斯坦把哲学工作的性质理解为治疗理智疾病的时候,当维特根斯坦把哲学家的工作看作是一种整理语言使用方法的时候,当代哲学家们似乎并没有遵循他对哲学性质的这种理解,真正按照他所指出的方式去研究哲学,显然最终结果将是对哲学本身的消解。虽然不少哲学家以不同的方式对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观做出了各种不同的解释,也有哲学家试图根据他的理解重新解读当代哲学的图景(如罗蒂),但大部分哲学家都没有以他的哲学观作为哲学研究的目的和方向,最多只是把他的哲学理解作为当代哲学中的一种“另类”,或者说是一种重新认识哲学传统的一副解药,而不是哲学研究的典范或模式⑧。
更有趣的是,作为维特根斯坦的学生和朋友的一些当代哲学家,如安斯康(E.Anscombe,1919-2001)、马尔康姆(N.Malcolm,1911-1990)、冯·赖特(G.H.von Wright,1916-2003)等人,他们对维特根斯坦哲学的态度也使得其他哲学家们对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望而生畏。安斯康是维特根斯坦晚年的最后陪伴者,是《哲学研究》的主要编者和第一位英文译者,也本应是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重要解释者。她出版了关于《逻辑哲学论》的导读性著作⑨,但却没有对《哲学研究》发表过一篇专门研究论文。而在1981年出版的《哲学文集》第一卷《从巴门尼德到维特根斯坦》中,安斯康更多的是讨论古希腊和中世纪的哲学家,虽然也包括了现当代的哲学家,如弗雷格、罗素、前期维特根斯坦和冯·赖特、克里普克等人,却少有对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作专门的讨论⑩。我们知道,安斯康对当代哲学的主要贡献是在道德哲学和心灵哲学领域,但她在这两个领域中讨论的问题却都不是来自维特根斯坦的观点。马尔康姆也是维特根斯坦著名的学生和朋友,维特根斯坦对美国的唯一一次访问就是由他邀请的,他的《回忆维特根斯坦》一书公认是对维特根斯坦晚年生活的真实写照(11)。尽管如此,马尔康姆对维特根斯坦哲学的讨论也主要是在方法论意义上,他关心的是维特根斯坦对其早期思想的批判(12),但他更关心的却是摩尔(G.E.Moore)的日常语言哲学,尤其是摩尔对唯心论的批判(13),同时,他与安斯康一样,对中世纪安瑟伦关于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证明提出了自己的新理解,并大量讨论了心灵哲学问题。冯·赖特是接替维特根斯坦在剑桥大学教授教席的哲学家,也是维特根斯坦大量手稿的编辑者,维特根斯坦手稿遗产的主要继承人。他编辑出版了十余部维特根斯坦的著作,包括早中后各个时期的手稿,他的《维特根斯坦手稿》一文已经成为当今维特根斯坦研究的主要文献依据。但在哲学研究方面,赖特的主要工作却是在哲学逻辑、模态逻辑、行动哲学、心灵哲学等领域,在他生命的最后20年左右主要关心的是道德悲观主义问题,特别是对现代技术社会的哲学反思。所有这些研究都与维特根斯坦的后期哲学没有任何直接关系。虽然他编辑出版了维特根斯坦的著作,但自己却没有对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观点本身发表过专门的论述。关于维特根斯坦的哲学,他曾发表过有限的文章和一本关于维特根斯坦的传记性著作,但在这些论著中,赖特很少直接讨论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而更关心的却是维特根斯坦对当代文化的拒斥态度,并认为他的哲学所表现的正是这样的态度(14)。
从以上介绍的情况中可以看出,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在他的这些学生和好友那里并没有得到直接的继承,而他们对他后期思想的推介(包括手稿编辑和翻译出版等)仅仅是为后人研究提供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却没有他们对这些资料的分析、研究和论述。在略感遗憾之余,我更想追问的恰好是,他们为什么没有那样去做?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们不约而同地对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采取了一种回避的态度?或许我们会说“当事者迷”,所以他们不会真正地了解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真实意义。然而,这样的说法并不能让我们感到满意。应当说,正因为他们与维特根斯坦本人有如此密切的特殊关系,他们才对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更有发言权。我认为,要解开这个迷惑,我们需要从两个方面入手:一方面,我们需要考察,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究竟包含了什么秘密而使得他最亲近的人都不愿意去触碰?另一方面,我们更需要了解,当代哲学家们是如何理解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以至于他们不愿意在自己的思想中直接引述维特根斯坦的论述?只有弄清了这两个问题,我们才能理解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在当代哲学中的地位。
二、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秘密
这并不意味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中真的隐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者说,维特根斯坦试图用他的话语掩盖无法说出的隐情。相反,正如马尔康姆使用过的书名《无物隐藏》(Nothing Is Hidden)一样,后期维特根斯坦的思想中并没有什么秘密,无论是他刻意隐藏的还是后人揭示出来的。这里的秘密是指,我们只有站在维特根斯坦思想的立场或视角,才能看到他的思想向当代哲学敞开的独特维度(借用他的话说,“看到面相”)。我认为,这里的独特维度至少应当包含三个方面:第一,后期维特根斯坦理解哲学的独特方式;第二,后期维特根斯坦处理问题的独特方式;第三,后期维特根斯坦描述活动的独特方式。
众所周知,后期维特根斯坦对哲学的基本态度是批判性的或治疗性的。我们非常熟悉维特根斯坦的这些说法:“哲学是以我们的语言为手段为了反对对我们的理智蛊惑而进行的战斗。”(PI,§109)(15)“哲学研究的结果是发现一些纯粹的胡说八道以及理性在向语言界限冲撞时留下的肿块。正是这些肿块使我们认识到这种发现的价值。”(PI,§119)“哲学问题具有这样的形式:我不知道出路在何处。”(PI,§123)如此等等。维特根斯坦的这些说法通常被解释为是对哲学性质本身的一种理解,然而,在我看来,这恰恰是误解了维特根斯坦的思想。
从后期维特根斯坦对哲学性质的众多说法中,我们应当可以读出这样一些思想倾向:
首先,维特根斯坦并没有兴趣弄清哲学的性质究竟是什么,相反,他的所有说法不过是为了表明他所做的工作并不属于通常意义上的哲学范围,而是为了消解哲学工作的意义。他用“提醒物”“语言的战斗”“让一切摆在面前”等说法,表明他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在做传统意义上的哲学工作,而是要揭露这种哲学工作的真实意义,并由此取消这种工作。而他在后期留下的手稿以“哲学”的名义出版,如《哲学研究》《哲学评论》《哲学语法》等,不过是为了说明他的工作是以消解哲学的方式进行的,所以,这些书名的重要性并不在于“哲学”,而是在于他通过消解哲学所做的工作,即如何去探究、如何做出评论、如何理解语法等。这些导致了他把自己的工作解释为“哲学的”,即从探究、评论等角度去理解我们的语言语法。
其次,后期维特根斯坦对哲学性质说法的基本倾向是,通过把哲学工作解释为一种消解或治疗活动而指出哲学的危害及其产生的根源。我们从维特根斯坦的论述中最初会得到这样的印象,似乎他对哲学的性质有了新的理解,即把哲学看作一种消解或治疗的活动。然而,事实上,维特根斯坦在这里并没有为我们提供一种不同于传统哲学观的新的哲学观,而只是告诉我们,哲学的危害正是在于试图通过一种对哲学性质的理解而把人们引入歧途,而要消除和避免哲学危害的主要方式就是消解哲学,即通过治疗由于语言引起的人们的理智疾病而使得人们回到语言的日常用法之中。所以,哲学的消解和治疗工作不是可以用于其他哲学目的的工作方式,而是直接用于消解和治疗哲学本身的:哲学本身就是一种需要消解和治疗的理智疾病。
最后,由于后期维特根斯坦并不关心任何理论建设,更没有想要通过自己的哲学研究树立一个哲学流派,所以,他这时的哲学研究所产生不能称作哲学理论或主张,而只能是一种哲学观点或思想,甚至只是一种对待哲学的态度或立场。但正是这种态度或立场,使得维特根斯坦成为当代哲学中最具有争议而又产生了深远影响的哲学家。这种态度或立场,也是维特根斯坦后期工作中处理问题的独特方式。
说到后期维特根斯坦处理问题的独特方式,我们不得不提及维特根斯坦独特的表达方式和思考方式。众所周知,维特根斯坦是以“格言式的表达”为其思想的重要标志的:无论是在早期的《逻辑哲学论》还是在后来的《哲学研究》《论确定性》等一系列著作中,维特根斯坦都以简捷明快的箴言短语表达自己看上去具有强烈跳跃性特点的思想。人们通常认为,维特根斯坦的这种表达缺乏分析哲学惯有的逻辑论证,也无法从中清晰地看到维特根斯坦的真实想法。因此,有人由此质疑维特根斯坦是否应当被看作分析哲学家(16)。然而,这正是维特根斯坦独特的表达方式:他用我们日常的谈话方式轻松地描述我们习以为常的经验现象,不断地质疑我们熟视无睹的常识判断,以提问和尝试的回答来展现他的思考结果。这些都使得他的表达本身有了一种难以琢磨的魅力。当然,这种独特的表达方式揭示的是维特根斯坦独特的思考方式:维特根斯坦总是喜欢从人们所熟悉的现象出发,用一个个具体的事例表明他要说明的观点。例如,他用小孩子学习语言的过程说明语言学习的特殊性:小孩子对语词的学习完全是一个重复性模仿的过程,是教师把语词的意义和对象之间业已确立的联系通过教学活动反复传递给学生,而学生则通过重复性训练掌握这种联系,由此判断他们是否学会了语词的意义。这种思考方式的特点在于,这里不需要任何预先的前提假设,也不需要任何理论原则作为出发点,它只是用具体的事例表明它们其中存在的问题,揭示这些事例背后的思想假设及其问题。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维特根斯坦的思维方式,即通过对具体事例的分析揭示那些在我们平常看来毫不起眼的事实真相,通过对事实真相的揭露显示生活世界的意义。
之所以说维特根斯坦的思维方式是独特的,是因为用示例的方式表达思想与我们的通常做法完全不同。我们通常认为,示例说明对于哲学来说即便不算是一种灾难,至少被看作是一种不恰当的做法。因为任何一种示例说明都会被看作是对哲学理论或观点的有限度的解释,有时甚至被看作是一种损失或伤害。造成这种看法的主要原因是,哲学理论或观点往往被说成是“无法示例说明的”。哲学上的示例被说成是为了使深奥的哲学思想更容易为普通人所理解,因此这些事例本身并没有对哲学思想增加任何新的内容。相反,如果解释不当或示例失误,这些示例反而会对哲学思想造成伤害。这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哲学家们在阐述自己的哲学思想时很少示例,例如康德;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人们很难通过示例去理解哲学家们思想的深奥。这些说明,示例对于哲学研究来说并非是必需的组成部分,而是哲学研究中需要特别提防的一种危险方式。无论哲学家们能否正确地使用这种方式,示例本身都会被认为在哲学研究中是不恰当的。然而,维特根斯坦的思维方式恰好与此相反:他正是通过示例说明自己的思想观点,并且把这种示例当作哲学研究的主要方式。这不能不说是维特根斯坦思维方式的独特之处。
当然,维特根斯坦的独特之处不仅表现在这种思维方式上,而且表现在他描述活动的方式上。虽然他强调了示例对于哲学研究工作的主要作用,但他对所有事例活动的描述并不是在为了满足某种预先确定的推理原则或思想出发点,而是为了展现我们语言活动的基本特征,说明我们在日常语言使用中所要达到的目的或意图。这种展现和说明就是他所谓的“让一切事情显而易见”的方式。我们可以看到,后期维特根斯坦的语言表达是平常的、自然的、毫无违和感的,而他用这种平和的语言所描述的人类活动就是人类生活的重要内容。无论是小孩子学习语言的过程还是人们平时做游戏的活动,或者是我们日常使用语言的情景,这些在他看来都非常平实地显示着我们的自然生活方式,显示着我们赖以生存的生活世界。可以说,在这种意义上,维特根斯坦所描述的语言活动在向我们显示着某些我们无法通过理论推理所能得到的重要信息;不仅如此,维特根斯坦的描述本身也在向我们显示着他希望向我们展现的思想内容。这些思想内容就是对构成我们一切生活的生活形式的理解和对我们赖以生存的生活世界的认识,这些内容也构成了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独特维度,可以被看作是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真正秘密。
三、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位置
一旦理解了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这些独特维度,我们就可以明白为什么当代哲学中难以见到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踪迹。我这里说“难以见到”并不是说当代哲学家们不再讨论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而是说在当代哲学的发展中几乎很少看到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仍在发挥作用。
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分析哲学的发展出现了许多重要变化。这些变化首先表现在对语言的哲学态度和处理方式上。早期分析哲学家把语言分析作为哲学研究的主要工作内容,对语言意义的重视和理解被看作是哲学分析的题中之义。无论是维也纳学派成员还是牛津日常语言哲学家,他们都把语言作为哲学研究的主要对象,都把对意义、真理、指称、知识、句子表达式等等作为自己研究工作的主要概念内容。然而,随着语言哲学研究的深入发展,哲学家们对语言的讨论已经不满足于从一般的意义上去理解语言的意义和功能,而希望能够指出语言使用者在语言活动中的决定作用。这样,语言活动的参与者就成为语言研究的主体和主要对象。围绕语言使用者的研究工作必然涉及说话者的意图、愿望、信念等心理因素,也要涉及语言使用的具体环境因素,如时间、地点、事件、行动等。这些具体因素的进入,使得原来以语言分析为主要内容的语言哲学研究,逐渐转变为以讨论语言使用者的心理因素和环境因素等为主要内容的心灵哲学。而在这种变化中,哲学家们很少直接从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中获得思想资源,甚至没有提及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虽然维特根斯坦在其后期以及生命的最后几年主要关心的就是心理学问题,留下了大量的心理学哲学手稿,大部分都已经被编辑出版,但当代心灵哲学和心理学哲学中讨论的许多重要问题似乎并不是来自维特根斯坦(17),也没有多少当代哲学家们的研究工作会直接使用或借鉴维特根斯坦的观点。这些都使得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在当代分析哲学发展中失去了应有的地位(18)。
当代分析哲学发展中的另一个重要变化是,哲学家们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对我们现实活动中所面临的具体问题上,如信念、意图、希望、尝试、意识等问题,而不是以往哲学家们所关心的重大哲学问题,如存在、真理、意义、知识、世界等问题。当然,当代分析哲学中也讨论诸如此类的形而上学问题,但却是在完全不同于传统哲学以及早期分析哲学的意义上。虽然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是以关注语言的具体活动为主要特征,因而通常被看作是语言哲学中的日常语言学派的思想来源,然而,当代语言哲学和心灵哲学所讨论的话题却很少直接来自维特根斯坦,例如语言中的意向性问题、语用学问题、推理主义、模态问题等等。这些就使得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变成了“过时的”(out of date)资源,因而鲜有哲学家会直接使用他的思想或观点。
尽管如此,从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独特维度看,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维特根斯坦的思想在当代分析哲学的发展中依然产生着独特的影响。根据我们前面的分析,我把这种影响分为两个不同方面:一方面,维特根斯坦的独特思维方式造就了当代哲学中对具体问题的研究路径,使得当代哲学家们不再把哲学理解为对重大形而上学问题的思考结果,而是对我们所面对的现实问题的反思和批判;另一方面,维特根斯坦对哲学本身的摧毁性打击,使得当代哲学家们不再关心构建关于哲学性质的理论主张,而是坚定地用科学研究的成果清楚而确定地说明哲学工作所能完成的范围和内容,这些范围和内容完全超出了以往的哲学研究工作,在以往的工作中甚至不被看作属于哲学研究的范围。它们包括了认知科学哲学、行动哲学、颜色哲学、知觉哲学、模态哲学等等。应当说,正是维特根斯坦的工作,使得后来的哲学发展拓展新的领域和方向成为可能。
从效果上看,这两方面的影响可以看作是积极的和消极的。所谓积极的效果,是指维特根斯坦的工作性质对当代哲学的发展带来了推动作用。不可否认的是,虽然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并没有得到当代哲学家们的积极响应,但他对语言使用的具体考察以及根据事例去揭示我们熟视无睹的事实背后的真实原因和意义,却为当代哲学家们提出具体问题提供了思路和模式。当然,在牛津日常语言哲学家那里,这种对语言使用的具体考察也被看作是哲学探究的基本方式。但在维特根斯坦这里,对语言使用的考察不是为了实现某个更大哲学目的或说明某个哲学原则的准备工作。相反,在他看来,这种考察本身就是在从事哲学研究,这种研究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要“把一切都摆在面前”。所以,哲学研究工作的口号是:“要去看,而不要想。”可以说,正是这种哲学研究方式,使得后来的哲学家们放弃了对宏大哲学问题的讨论,把哲学研究的注意力转向了对我们在语言活动中所面临的具体问题的考察,并试图通过考察这些问题的来龙去脉而提供解决这些问题的有效方案。或者可以说,正是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提供的研究思路和方法,使得当代哲学研究逐渐走向了力图为各种具体问题提供可行解决方案的方向。
这里所说的消极效果,是指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给当代哲学的发展带来的另类影响。对这种另类影响或消极影响,我曾在不少论著中有所涉及(19)。在这里我要指出的是,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对当代哲学带来的消极效果并非完全是消极的。由于维特根斯坦的工作彻底摧毁了传统哲学的思维方式,甚至有学者称其为“反哲学”或“反理论”的哲学家(比如罗蒂),因此他的工作事实上为后来哲学的发展扫清了障碍。在这种意义上,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消极效果并非消极,反而是更为积极的了。或者说,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作用可以看作如同哲学研究道路上的清道夫一样,他为当代哲学的发展提供了可能性。或许,这正是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在当代哲学中的恰当位置。
【注释】
①P. M. Hacker. Wittgenstein's Place in the 20th Analytic Philosophy.Oxford:Blackwell,2007,pp.2~3.
②Anthony Grayling.Wittgenstein.Oxford:University of Oxford Press,1988.
③江怡:《维特根斯坦传》,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34~245页。
④B.Russell.My Philosophical Development.London:Allen and Unwin,1959.
⑤W.O.v.Quine.Word and Object.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0.
⑥关于这段公案,可以参见笔者《维特根斯坦传》,第147页;另见江怡:《现代英美分析哲学》下卷,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78~579页。
⑦Stewart Candlish."Was Wittgenstein an Analytic Philosopher:Wittgenstein vs Russell",in Frontiers of Philosophy in China,2016(1):1~19.
⑧S.Soames.Philosophical Analysis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3.
⑨E.Anscombe.An Introduction to Wittgenstein's Tractatus.Chicago:St.Augustine Pr Inc.,1959.
⑩E.Anscombe.From Parmenides to Wittgenstein,Collected Philosophical Papers,Vol.I.Oxford:Blackwell,1981; From Plato to Wittgenstein.Essays by E.Anscombe,ed.Mary Geach and Luke Gormally,Imprinted Academic,2011.
(11)N.Malcolm.Ludwig Wittgenstein:A Memoir.Oxford:The University of Oxford Press,1958.
(12)N.Malcolm.Nothing Is Hidden:Wittgenstein's Criticism of His Early Thought.Oxford:Blackwell,1986.
(13)N.Malcolm."Moore and Ordinary Language",in The Philosophy of G.E.Moore,ed.P.A.Schilpp(The Library of Living Philosophers,Vol.IV),Evanston and Chicago: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42;"Defending Common Sense",The Philosophical Review,1949,58(3),pp.201~220.
(14)G.H.v.Wright.Wittgenstein.Minneapolis:Minnesota University Press,1982;"Wittgenstein and the Twentieth Century",Springer Netherland,1995(245),pp.1~19.
(15)L.Wittgenstein.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Oxford:Blackwell,1953.按照惯例,本文引用该书时采用文后注方式,即书名缩写PI加节数号。
(16)Anat Biletzki."Wittgenstein:analytic philosopher?",in The Story of Analytic Philosophy,Plot and Heroes,ed.Anat Biletzki and Anat Matar.New York:Routledge,1998,pp.197~208.
(17)例如,在塔加德(Paul Thagard)主编的《心理学哲学和认知科学》(Philosophy of Psychology and Cognitive Science,Amsterdam and Oxford:North-Holland,2007)一书中,作者们主要依据当代心理学和认知科学的最新研究成果,讨论了表征、机制与心理解释、心理还原、现象知觉、现象意识、情绪、模拟、心理疾病以及情绪认知等问题,所有这些问题都与维特根斯坦所讨论的心理学哲学没有直接关系。
(18)有趣的是,近年来西方哲学界评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分析哲学和心灵哲学中最有影响的哲学家里,很少出现维特根斯坦的身影。重要的哲学家通常包括了蒯因、塞拉斯、普特南、赖尔、奥斯汀、戴维森、塞尔等人,但他们的思想显然并不是直接来自维特根斯坦。
(19)主要参见江怡:《现代英美分析哲学》下卷,第554~567页。
(原载:《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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