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自然辩证法研究》2014年第3期
魏屹东,袁蓥(山西大学科学技术哲学研究中心/哲学社会学学院,太原030006)
摘要:认知动力系统模型作为新的认知范式,将身体与环境作为两个重要的参数纳入到认知操纵过程之中,体现了一种新的认知理念。但它在批评传统的认知主义研究模型的同时,本身也存在一些问题:在对待认知的时间维度时,过分倚重认知发生的在线性耦合,忽视离线的去耦过程;完全否定表征的意向性;新增加的身体与环境这两个参数是否能完全补足框架的缺省值;动力模型能否从类比阶段的隐喻稳定地向实在论方法论过渡。认知动力模型要想成为成熟的认知范式,就必须回答或解决这些问题。
关键词:认知动力模型;表征;框架;隐喻
中图分类号:N031文献标识码:A
自20世纪50年代认知革命以来,在认知科学和心智哲学中长期占主流地位的是以计算隐喻为基础的符号主义,包括认知主义和联结主义两种研究范式。虽然这两种研究范式在表征的分布范围、联结适用的规则上有所差异,但是它们都坚持表征主义的基本立场,“认知依然被理解为脱离环境的、仅仅具有内容的心智表征的计算活动。”〔1〕331由于这种孤立的、非交互式的建构模式没有考虑行动者知觉运动的物理背景、身体的活动图式、实时的环境对认知产生的影响,所以在实践中产生了无法克服的困难。
认知的动力系统理论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应运而生的。该理论强调身体与环境在认知过程中的作用,认为认知系统是由大脑、身体和周围环境组成的非线性的自组织系统,这些构成要素共同生成耦合机制,使得认知过程具有突现性、生成性、具身性、情境性等特征。那么,这种认知研究范式是否能为我们理解认知机制提供充分的解释?该系统中的变量和参数该如何选择,是否不需要表征?该模型是否能够解决框架问题?动力模型是一种隐喻还是一种严格的方法论?本文试图回答这些问题。
一、动力模型与认知机制问题
动力系统是数学上的一个概念,旨在用一组函数方程式来描述自然界中随时间变化而演变的某个系统或该系统中某个特征的情况。例如星系变化、流体运动、物种延续等等。一个动力模型包括三个要素:一为状态空间,它代表系统相关特征动态的所有变量;二为时间序列,它是系统演变过程中给定的时间间隔;三为函数方程式(或一组函数方程式),它描述了在某个确定时间的起始状态随时间变化而演变成的另一个状态。如果X表示所有可能发生的各种状态构成的集合,t表示相关的时间间隔,动态规律用函数φt:X→X来表示,那么一个状态x∈X随时间t变动而产生的状态就可以用φt(x)来表示。在一个连续的时间间隔中,状态空间中所有的状态变量可以在几何空间坐标中产生一条曲线,这条曲线被称为系统的轨线。因此,动力系统的函数演化规则可以描述未来状态是如何依赖现在状态而产生的。在动力系统中,如何选择描述系统状态的参量至关重要。例如,动力系统中的经典例子---钟摆的晃动,其描述参量就包括钟摆的仰角和钟摆转动的频率。而且动力系统着重于抽象系统而非具体方程的定性研究,其研究方法也着眼于一族轨线间的整体性的相互关系。这种整体性有些是拓扑式的,也有些是统计式的,因此也能适用非线性的、混沌的多维系统。
20世纪90年代中期,动力系统理论在认知科学中的运用获得了广泛的认可。认知过程被理解为动力的、非线性的,且具有混沌的特征。冯·盖尔德(T.VanGelder)和波特(R.F.Port)试图将动力系统理论与认知科学哲学中的具身路径相结合,并将认知动力系统理论与传统的计算主义对立起来,认为计算主义没有正确地体现认知的时间维度,把认知过程理解为各自离散的状态,而认知动力系统理论认为认知系统并不产生于离散的表征,而是在大脑、身体和环境之间的连续性互动基础上的一个突现过程〔2〕1-45。
在传统的计算表征模式中,大脑担负着指挥者、问题求解者的角色。大脑就类似于计算机的CPU,是认知机制的运算核心和控制核心。它是通过对内在心灵表征信息进行提取、解码、计算和决策来进行问题求解的。而在认知动力系统理论中,智能被认为是从大脑与外界信息交互作用中突现出来的。大脑不是在孤立地处理表征信息,而是一系列认知事件状态的过程演化中的一个参与者。正如哈泽拉格(P.Haselager)指出的那样,“大脑不是作为一个指挥者,而是只作为旨在即席演奏一曲爵士乐中的演奏者;大脑不是作为一个问题求解者,而是作为一个即兴的演奏家;大脑不是利用内在信息处理、模型建构、计划和决策来关注问题求解(控制层的流线图),而是用一种基于感觉运动循环的方法与环境不断交互的。”〔3〕52
在符号主义中,心灵的功能被理解为遵循清晰的规则对符号进行操控的过程,是一种信息处理模型。符号主义的三个基本要素包括:表征、形式主义和以规则为基础的转换。表征是外界与心灵之间的认知联系,它最终表现为符号。形式主义要求只关注符号的形式,而不关注符号的意义,它的预设前提是存在着独立于情境、可辨识的、内在的状态或过程,而清晰的、明确的思维规则则保证了一个认知状态可以向另一个认知状态转换。因此,符号主义构建的心灵剧场是在抽象层面实现的,完全排除了身体的作用。而在认知动力系统理论中,智能是非表征的、身体性的、情境化的。身体不再是孤立的生理结构,或者仅仅被理解为信息输入/输出系统,而是心智的产生者或塑造者。“身体既是活生生的体验结构,同时也是认知的物理机制;身体既是‘内在的’又是‘外在的’。”〔4〕303也就是说,认知是在身体的生物物理层面实现的。
由于符号主义从抽象层面来理解认知,环境从一开始就被符号主义者认为是预先给予的,环境被表征为符号形式参与抽象的认知机制。环境的整体性、即时性被割裂为离散的、非即时的符号表征。而冯·盖尔德在创立认知动力系统理论之初就是为了批判传统认知科学研究范式的非即时性,事实上,大脑随时都与外界有着信息交流,不存在没有时间维度的认知过程。冯·盖尔德指出:“与其说认知过程是‘无表征的’,不如说是‘在某类非计算的动力系统中存在状态空间演化的’。〔5〕347他利用空间矢量、轨线、参量、吸引子、极限集、确定性混沌等动力学中的基本概念来解释认知主体与环境间交互作用的过程,用函数方程式来描述认知主体在一定的环境和一定的时间间隔中的整体性认知活动。因此,认知机制与环境是耦合的,环境会持续不断地影响知觉、运动等输入输出信息,影响认知过程的执行。
事实上,传统的认知理论对于物质环境、身体感知的研究缺失一直都受到学者的关注和批判。詹姆斯早就指出,“如果离开了作为认知对象的物理环境,心理事实就无法得到正确的理解。传统理性心理学的最大错误就在于把灵魂视为一种绝对精神的东西…同世界中的具体事物没有关系。”〔6〕3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也指出,认知的起源与身体及动作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认知的发展是身体与环境互动的结果。认知动力系统将环境、身体这个两个参量纳入到认知模型之中,无疑是值得肯定的。由于物质环境与身体图示都强调认知过程的实时性、在线性,因此,大多数动力主义者认为环境与身体的参量之间存在连续的且同时耦合的作用,它们相互作用、相互决定、共同演化。这种连续性和同时性如此之强烈,以致于不可能存在一个非即时的、离线的表征的序列加工过程。但是,正如德国学者布鲁尼(LeonC.deBruin)和卡斯讷(LenaKastner)指出的那样,动力主义模型的确拓展了认知的时间维度,将认知过程二分为耦合(在线)过程和去耦(离线)过程,动力主义模型的任务应当是尽力去修复、填补二者之间的认知间隙,而不是在肯定耦合过程的同时,完全排斥、抵制去耦的离线过程〔7〕。我们也认为,实时的在线过程和非实时的离线过程分别是认知的基本形式和高级形式,二者都不可偏颇,未来的认知模型应注重于二者的结合和交互过程。
二、认知动力模型与表征问题
认知动力系统理论与传统的符号主义理论之间最基本的一个争议点是表征在认知过程中到底起什么作用。如前所述,符号主义认为认知就是对心灵的表征计算过程,没有表征就没有人类认知。而认知动力系统认为智能行为是大脑、身体与环境同时交互作用的结果,感知-运动的神经结构和组织过程是在身体的运动和环境的影响下产生的,是在不断激活、选择、竞争和重组过程中生成的一种自组织巨系统,并不依赖于任何形式的表征和计算;表征观念不仅遮盖了人类经验中许多认知的基本维度,而且妨碍了人们对这些维度的科学解释。冯·盖尔德认为,表征概念对于理解认知是不充分的、一种诡辩式的东西,动力系统的认知发展模型应完全绕开表征。西伦(E.Thelen)、史密斯(LindaB.Smith)、布鲁克(R.Brook)等动力主义者更为激进,他们直接宣称,我们根本无须建立表征,在智能系统的建构中,表征是完全错误的抽象单元〔8〕。
自笛卡尔的二元论提出以来,其后的哲学家们一直孜孜以求的一个认识论问题是:我们心灵中的观念是如何可能真实地反映外在世界的。这就是符号主义中表征概念产生的哲学前提。笛卡尔认为,如果我们要进行知觉、行动或者说与对象相关联,那么在我们的心灵中就必须有某种内容———某种内在表征,而且正是这种内容使我们能让心灵指向每个对象。胡塞尔的意向性思想也遵循了这样的假设,认为一个人与世界的关系必须始终以意向内容为中介。精神状态总是面向加以描述的某个事物的,如相信、信念、恐惧等等总是关于某个事物的。使这种指向得以实现的精神特质就是精神状态的表征,胡塞尔将这种内在表征命名为意识的“意向性内容”。塞尔尽管反对以认知主义为指导的人工智能,但是他也同意心理表征的概念,并将这种内在表征称为行动中的经验。
内在表征作为一种经验,它是具有精神内容的认知主体与外在世界的关系。但是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明确反对上述主/客认识论。他指出我们的确经验到自己是一个有意识的主体,拥有愿望、信念、知觉、意图等等,但这是派生或间接的方式,主体并不总是通过精神内容与对象相关联,比表征活动更基本的、让事物有意义的方式是我们对存在的理解,我们应当追问的是我们是什么样的存在和我们的存在是怎么与世界的可理解性相联系的存在论问题,而不是心灵与世界相联系的表征,即认识者与被认识者关系的认识论。我们认为,当代认知科学中新的研究路径,包括情境认知、具身认知、认知动力系统理论都是以“我在故我思”为哲学起点来探讨认知过程的。
认知动力系统理论的“交互作用”、“涌现”的确开启了我们对认知或心智的时间维度的研究,从而使表征的观念得到了修正。表征不再是绝对的、完全的,它指向的是不在场的、离线的(off-line)东西。例如,马尔巴赫(E.Marbach)就指出,对于记忆或想象这类东西,意识以它好像在知觉中被给予我这样的方式来指向不在场的东西。他认为表征行为的结构应当是:知觉某对象x的行为,被表示为〔PER〕x。在包括〔PER〕x的记忆行为中,x的表征不是作为知觉的现实和正在发生的行为,而是作为他所指〔PER〕x的知觉的重演,也就是说,过去我确实曾经知觉到x。知觉x发生在过去,而非在未来,这种行为可以用REPp来表示,因此记忆行为是依赖“相信过去曾发生过的对x的知觉”x的再表征,可以被表示为(REPp〔PER〕)x〔9〕61。
那么,表征概念是否可以如动力主义者宣称的那样被彻底放弃呢?我们认为表征虽然不是绝对充分的,但也是人类认知发展过程中不可缺少的,以下三个哲学假设可以证明这一点。
第一是心理学假设。认知心理学认为,当前形成的意识经验和自主行为是在已产生的无意识预测框架和无意识意图结构的背景中形成的。心理学家把这种无意识的心理表征称为“语境”。语境保存了过去的重要信息,而这个信息从当前的环境是无法获得的。从心理学上讲,我们总是置身于许多正在运行的语境系统中,语境无处不在,它引起、选择、形成和界定我们的意识经验。没有语境就没有意识内容。同时,无意识的语境表征与有意识的心智之间在不断的交替演进:在无意识的语境表征中形成的意识内容会随着时间维度的冗余性而成为新的语境,而该新语境又会限定、形成下一个新的意识内容〔10〕135-176。因此,心理表征的存在有经验证据加以证实。
第二是认识论假设。从人类认知发展过程看,符号表征这种心智构念虽然不能完全涵盖大脑调节过程中所实现的所有智力形式,但它确实反映了大脑调节所实现的高级认知水平———语言认知。认知能力可以被粗略划分为三个发展水平:(1)感觉运动认知,这是最初的认知水平。这个阶段的认知完全是由身体在即时的环境中的当前行为产生的,这个阶段还没有发展出清晰的内部世界,为“所思即所行”。(2)意象认知,这是初级认知水平。此时的认知活动可以在头脑中想象地进行,大脑有了预演的能力以及较弱的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意识。在该水平上,尽管有了想象的内部世界,但它还是极大地依赖身体活动的表达,为“所思多于所行”。(3)语言认知,这是高级认知水平。该水平认知活动主要依赖于对明确概念的逻辑演算。此时的认知摆脱了受限于身体活动表达的时空局限,使得抽象世界的发展成为可能,出现了较强的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意识〔11〕40。虽然较高水平的认知总是基于较低水平的认知,被其渗透,例如意象认知是感觉运动-意象的混合认知,语言认知是感觉运动-意象-语言的混合认知,但是以低级认知的基础性、渗透性来否认高级认知水平的作用则是错误的,神经调节状态不仅是表征的上位范畴,也是感觉运动认知的上位范畴。
第三是本体论假设。传统哲学的本体论假设是将人类生活形式的主要特征明晰地表达出来。柏拉图就认为人们能够以离散的方式来理解宇宙,可以获得关于一切的理论,人与事物相联系的方式是拥有关于事物的清晰理论,而方法就是去发现丰富现象背后的原则。反传统哲学的存在主义现象学却提出了另外一种可能:人与事物间联系的方式并不需要时刻伴随清晰的表征意识。人作为具身的存在物,已经处在世界之中,处在某个情境之中,因此拥有非具身存在物不能拥有的关联和意义。但是,即使是海德格尔本人,在反对表征主义时,也没有完全排斥表征意向性。他只是把非表征意向作为更基本的存在于世的方式,而表征意向是一种间接的和派生的方式。清晰的表征是以不清晰的非表征为前提的。海德格尔虽然强调人的活动就是对情境或世界的开放反应,但是仍然存在作为思的主体的存在和作为孤立的、确定的实质存在方式,海德格尔将其称为“不可上手状态”。“不可上手状态会在以下情况中出现:发生故障时,即用具出现故障时,我们通过环顾寻视用具而发现了不称手状态,而且用具因此变得突出;暂时中断时,因为有东西阻碍了正在进行的活动,所以活动出现了暂时中断,这时就从消失的应付(absorbedcoping)转到了深思熟虑的应付。”〔12〕38这时就需要借助表征意向性的帮助。
三、认知动力模型与框架问题
在认知科学中,框架问题是指为了解决常识知识难题,用以表征日常知识的数据结构问题。明斯基指出,“框架就是表征典型化的情境的数据结构,例如,在起居室中或参加一个孩子的生日聚会……我们可以把框架看作是由各种节点和关系构成的网络。框架的‘顶层’是固定的,而且表征着在假设情境中永远是真实的事物。下层有许多终端———必须有特定事例或数据填充起的‘空位’。每个终端可以规定它的赋值必须满足的条件……这一理论的现象学力量主要依赖于它所包含的期待和预设。通常,框架的终端已经配置有各种缺省值。”〔13〕111-112
框架问题的哲学基础可以追溯到胡塞尔的超验现象学。胡塞尔认为认知活动就是把预先存在的独立于情境的各种事实纳入预设的意向对象。在胡塞尔的现象学中,意向对象不是指认知客体,而是认知主体借以认识认知客体的抽象的心灵表征结构。因此,意向对象提供了认知运行的“内视域”(inner horizon),或者说是符号表征得以运算的一个数据结构或操作规则。“任何一个客体,任何一个对象(甚至任何一个内在的对象)一般都表明了先验自我的一种规则结构。先验自我作为它所表象的东西,通常也是作为它所意识到的东西,而立即表明这就是对同一个对象的其他可能的意识的一条普遍规则,而且有可能是一门本质上预先规定了的类型学上的一条普遍规则。”〔14〕72因此,只要对象的客观性和同一性没有改变,意向对象这种结构类型也是不会改变的。
但是,这种使胡塞尔坚信,能使哲学成为严格科学的、对意向对象的构造方法的研究却困难重重。在对客体进行意向对象构造分析时,我们不可能不涉及“外视域”———认知发生过程中的所有情境。事实上,胡塞尔本人也意识到“事物涉及到一种无限的制约性观念;作为这样一些可能意识的那些可能对象的、在先前的预期中预先假定了的体系,本身也将是一种观念,并且在实践上也许能提供出一条原则,即通过不仅是意向对象内部固有的那些视域,而且也是对外在地指示各种关联之本质形式的那些视域的不断揭示,把每一种相对封闭的构造理论与其他的后一种理论结合起来。”〔14〕73明斯基也意识到背景在认知中的作用,常识知识的结构并不是已经预先勾勒好的,即使是最小的常识系统也涉及到因果关系、时间、地点、目的、过程和知识的类型,因此知识库的建立是一个异常庞大的工作,甚至是一项没有尽头的工作。
那么,动力认知系统理论是否能解决框架问题呢?动力认知系统理论认为身体与环境之间的交互作用会根本性地影响心智结构;认知是从身体与环境的作用中产生的,认知不是符号运算的结果,而是依赖于某种类型的经验;身体所具有的特殊的感觉运动能力和语言、记忆、情感等认知能力的形成紧密的联系在一起,不可分割。
这种试图将心灵、身体和环境之间的交互方式给予理论说明的哲学基础可以追溯到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针对胡塞尔超验现象学的精神结构分析,海德格尔指出,由于外视域或文化实践的背景是决定相关事实和特征的可能性条件,并因此是构成内视域的先决条件,所以只要文化的语境没有得到阐明,那么对意向对象的内视域的分析就不会有所进展〔15〕162。因此,认知动力系统在理念上是将认知过程视为一个开放的、延展的网络。
但是,动力系统理论本身却是一个封闭系统。在混沌系统中,描述系统演化的动力学方程是确定性的,即方程(常微分方程、差分方程、时滞微分方程)是非随机的,不含任何随机项。系统的未来(或过去)状态只与初始条件及确定的演化规则有关,即系统的演化完全是由内因决定的,与外在因素无关。也就是说,借助动力系统理论方法解释认知过程的目的与动力系统理论这个方法之间是背离的,封闭系统的确定性怎么可能解释开放系统的变化性呢?
即使是采用动力系统理论分析认知过程,该方法也存在一个选择难题,即我们如何选择系统中的各种参数或变量?大多数动力主义者选择的参数或变量包括认知者(A)、环境(E),从环境到认知者的感觉输入函数(S)和从认知者到环境的运动输出函数(M),这显然是一种认知的低维模型,将认知过程简单化了。实际的认知过程极为复杂,涉及到无数个维度,就好像大脑中被同时激活的神经元细胞一样,难以计数。
同时,认知动力系统理论的目的是要实现具身或生成认知理念,在选择参数时,就必须同时考虑到大脑内部的运行机制、身体和环境的影响以及上述领域复杂的交互过程。任何一个参数发生偏差,或者被遗漏,都会导致整个模型失败。天气变化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动力系统。气象是由许多参数相互作用的结果,包括气温、风速、风向、大气压力、一周前的气候状况、另一个半球的气候,甚至在一个洲的一只蝴蝶的活动也可能给另一个洲带来一场海啸。因此,一个完整的、准确的认知动力系统模型必须包括每一个可能的因素。否则,非零偏差就会产生完全不同的行为。这样一来,认知动力系统模型的稳定性和可靠性是否还值得信赖呢?
四、认知动力模型与隐喻问题
如前所述,认知动力模型是作为具身认知、情境认知等理论的一个经验性方法而产生的。在对自组织的研究中,认知动力模型确实能从较少的变量中产生复杂的、意想不到的行为。但是,由于动力系统理论对于时间的描述始终集中于在线(on-line)状态,因此推导的结论为:认知是一种实时的、适应性的、嵌入的行为;认知是由大脑、身体、环境构成的统一体;由于大脑、身体、环境之间连续且同时地相互作用、相互决定、共同演化,它们之间的耦合如此紧密,以致大脑中并不存在表征这一加工过程。事实上,大多数的动力主义者的认知动力模型都是坚持这种强耦合观点的,包括冯·盖尔德的瓦特调速器的动力学案例研究、比尔的智能体与环境的耦合动力系统实验研究、西伦等人的婴儿学行走和踢腿的实验研究等,认为认知发展是一个复杂动力系统中的时间连续性变化,不可能存在独立于环境的传统认识论意义上的认知主体对环境的表征。这种激进的非表征观点并没有在学界达成共识,表征对于高层次的认知过程仍然具有不可动摇的说明力,甚至克拉克(A.Clark)也认为,“需要两种不同水平的混合分析……以及解释工具,将认知动力系统与关于表征的计算观念共同建构起来”〔16〕513。
目前,还有一种流行的认知动力模型是以自组织的突现特征来进行设计的,这种尝试被认为是联结主义理论与认知动力系统理论的联姻,例如遗传演化与群体的非经典计算理论模型、模仿个体神经元的化学和空间特性的实验研究等。由于突现性是以系统的某种方式依赖于底层现象的高层结果,通过低层神经网络的联结作用将能达到复杂的认知效果,因此神经网络可以被当作神经动力系统。但是,联结主义的动力模型往往需要几百个参数来代表输入和输出的神经元,这无疑会导致系统参数和状态空间的维度大大增加,使得动力系统的数学化变得难以把握。
因此,到目前为止,认知动力系统理论还缺乏成功的解释模型,这就产生了一个“隐喻问题”:认知动力系统理论是关于认知机制的一个方法论还是仅仅是对认知做出了隐喻性的阐释?一般来说,隐喻作为一个对比方法,当然是方法论的一种。但是隐喻涉及到本体和喻体两个语义场的转换,因此在使用隐喻时,关注点是本体与喻体的相同点,它们的不同点被忽略了,而这些不同点有可能是基本特性、使用的基本规则等等,例如,我们通常用太阳系中行星围绕太阳运行来解释原子中电子围绕原子核运行这一事实,认为它们的运行是类似的。但是将电子的运行与行星的运行轨道等同就大错特错了。因此,隐喻的使用必须谨慎,需要限定严格的条件。那么,认知动力系统理论是否还只是一个隐喻呢?伊丽史密斯(C. Eliasmith)认为认知动力系统理论总是借助预测在抽象的相似性上解释认知过程,很少论述认知动力系统理论的特征与真实的认知过程的特征具有哪些确定的、清晰的、严格的联系,因此认知动力系统理论还停留在隐喻的位置〔17〕。范·莱文(M. Van Leeuwen)也提出了四个理由,认为认知动力系统理论还不能成为一个严格的方法论,这些理由包括认知动力系统理论的定性描述、几何学形式、使用低维系统以及非实例化〔18〕302-303。
我们认为,在隐喻和方法论的分歧中,当喻体与本体的根本特征、本质吻合时,阐释性的隐喻是可以发展为严谨的方法论的。因此,对于认知动力系统理论是否还仅仅是一种隐喻这个问题,我们要用一种开放的、发展的态度来对待,我们不能因为目前还没有成功的动力模型,就断然否认它会成为一种方法论。我们进一步认为,这只是一个次要问题。重要的问题是认知、心智的本质是什么。纵观20世纪以来认知科学的发展史,无论是符号主义、联结主义,还是动力主义认知范式,它们都是在对什么是认知的基础性假设之上提出的认知理论。传统的符号主义基础性假设是:“世界有一种预先给予的特征集,这些特征是能够以“世界之境”的形式得到表征,对世界的理解首先表现为我们借助符号化的表征系统进行问题求解的过程……因此,对于认知的本质可以完全聚焦于有机体的内在认知过程来理解。”而动力主义的基础性假设是:“思想首先产生于有机体在其环境中的意向性行为能力,更确切的说,意味着有机体通过控制自身环境并采取一定的行为,从而发展出一种基于感知和运动能力的对世界的基本理解,这种理解是朝着更复杂的高等认知过程迈出的第一步,没有这些行为的实现机制就没有思想和语言的产生。”〔19〕78
迄今,这两种假设的对立性被认知发展的层次消解了,动力主义模型被认为是低层次的感觉运动认知,且存在于所有认知层次之中,符号表征模型被认为是高层次的语言认知,且被所有低层次认知层次贯穿。这两种模型整合成为了当前认知科学中新的研究进路。因此,对心智是什么的不同回答,必然会产生新的研究方法,有助于我们了解心智在不同维度中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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