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基督教思想评论》(第十八辑)
摘要:奥古斯丁和莫尔特曼同处基督教神学背景,二者对“时间”问题的阐释各具特色。奥古斯丁立足于上帝的超越性,认为时间是被造的,将时间等同于暂时性,并重视灵魂回忆的作用。莫尔特曼试图在上帝的“超越”与“内在”之间寻求平衡,他将时间紧扣于上帝应许的整个历史,并创造性地以“末世论的时间”开启了“盼望”的全新维度。
关键词:时间;永恒;回忆;盼望
在西方哲学史上,“时间”的概念从亚里士多德经奥古斯丁至康德,经历了一个逐步内在化的过程。这个过程也伴随着哲学家们对现象世界认识的转变。中世纪思想家奥古斯丁基于神学立场对古希腊传统时间观的变革,不仅是一种颠覆性和创造性的成果,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传统形而上学对神学领域的冲击。20世纪的著名神学思想家莫尔特曼(Jürgen, Moltmann, 1926-)承袭了奥古斯丁被造的时间的观念,但二者在时间的性质、存在样式和追问方式上存在着很大差别。
一、时间的性质:被造的时间与上帝历史中的时间
1. 奥古斯丁:被造的时间
人类对时间问题的探索由来已久。在古希腊,哲学家们主要从永恒与变化来理解时间。巴门尼德是代表永恒性的哲学家,“存在,存在着;非存在,不能存在。”巴门尼德因而把时间和变化归诸幻想的世界,认为时间与变革是不真实的;赫拉克利特是代表变化的哲学家,“人不能两次踏人同一条河流。”万物皆变,无物常驻,而所谓的永恒只是一种假象。柏拉图接受巴门尼德的划分,认为现象世界是摹本影像,惟有理念永恒存在。亚里士多德则是将“物理时间”极端鲜明化,在《物理学》中,他把时间的问题与“运动”几乎合二为一,认为时间是“计算前后运动得到的所计之数”,时间不但可凭借运动得以测量,而且展示着一切运动。
矛盾的是,从泰利士(Thales)开始,早期古希腊哲人一直习惯从现象世界探寻本原。但以赫拉克利特和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流行于古希腊的物理时间观,则将时间视为一种展现万物存在与消亡的自在的物理之流,这恰恰证明了从现象世界发掘出的所谓“本真”的不“真”。从巴门尼德到柏拉图,另一些思想先贤们尝试将现象世界和本原世界明确划分并阐明关系,尽管直到柏拉图,这个问题才第一次得到了清晰地说明。但是,在信仰的世界里,除了彼岸世界的真实存在外,由神所创造的现象世界也是真实存在的,而非不真实的摹本和影像(柏拉图)。传统时间观无法解决上帝从无到有的创造行动,而这种对上帝的自由意志与现象世界真实性的质疑,是从根基上否定了基督徒的信仰。
奥古斯丁在《忏悔录》第11卷中阐释了对时间的认识。首先,奥古斯丁的时间观基于上帝创世的预设。上帝创造了时间,而非上帝在时间中创造。上帝是最高的存在,是万物的创造者,是永恒的。而万物既生亦灭,时间正是在存在样态的改变中被经历到的。上帝的存在和地上的存在之间的联系“不是既有的,而是源自上帝自由的决定:他要成为和他不同的、地上的和时间中的世界的创造者”。永恒和时间在上帝的创造性话语中达成了统一。上帝的创造是超时间性的,时间不属于永恒的范畴。“如果没有运动和变化,就没有时间这等事情。永恒性是不变化的。所以,除非创造发生,除非从创造中流溢出变化着的存在,否则时间不会发生。”奥古斯丁将时间是什么的问题,放在实现了的永恒性的存在(上帝)之中,时间是被造的,上帝作为创造主与被造的世界和时间相对。
其次,上帝创世的时刻亦是困扰基督徒的一个问题。摩尼教就曾质疑,在创造天地之前上帝在做什么?时间是被创造的,并且是同世界一起被创造的。时间的开端是一种绝对,不是在时间之中,而是在永恒之中。时间伴随着创世一起发生,在创世之前,没有时间,只有上帝的永恒。因而在上帝未造时间之前,因不存在时间,亦无所谓“过去”(创世之前)。“只有创造主在创造物‘之前’,而在时间‘之前’只有永恒。”“你丝毫没有无为的时间,因为时间即是你创造的。”所以,在基督教的时间观中,上帝的永恒性与被造物(时间上)的暂时性并非永不交汇的平行线,而是在上帝创造的自我决定中实现了过渡,“在这种根本的决定中,上帝把他的永恒性收回到自身中,以便把时间当作他的创造,并给他的创造留下特殊的时间”。
再次,时间是被造的事件形式。时间不是永恒的范畴,而是由被造物的变化和运动所规定的时间之流。创造就是通过现在的存在从尚未存在的存在(将来)流向不再存在的存在(过去)。上帝的存在是永恒的现在,“你是‘千年如一日’,你的日子,没有每天,只有今天,因为你的今天既不递嬗与明天,也不继承着昨天。你的今天即是永恒”。作为被造的时间之流处在与永恒上帝对立的暂时性领域内,过去和将来不存在,现在的存在亦是暂时的。“过去已经不在,将来尚未到来,则过去和将来这两个时间怎样存在呢?现在如果永久是现在,便没有时间,而是永恒。现在的所以成为时间,由于走向过去;那末我们怎能说现在存在呢?现在所以在的原因是即将不在。”基于此,奥古斯丁提出时间是“心灵的延展”,我们需要通过灵魂度量和领悟时间,通过记忆、直观和期待,认识和把握时间,并实现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统一。
2. 莫尔特曼:上帝历史中的时间
奥古斯丁关于上帝的经验是关于创造主与被造物、永恒与时间之间的距离的经验。但是,被造物的时间和上帝永恒的存在之间的根本差距,导致了奥古斯丁把时间等同于暂时性。莫尔特曼认为“关于时间的经验是由在时间中从根本上所经验到的东西——即关于上帝的经验——决定的。”
莫尔特曼通过考察《圣经》的时间概念的发展,得出了时间不仅仅是奥古斯丁所言的被造的暂时性的事件形式的结论。《圣经》传统展现的是上帝与世界有关的历史中的生活和时间的经验,这一历史由应许、立约、解放、救赎和其他神圣行为来决定。上帝历史中的时间经验包括以下几种:
(1)事件的时间,即恰当而适宜的时刻。以色列人最熟悉的时间观是关于特定时刻、特定事件的时间,如出生的时间、死亡的时间、播种的时间、收获的时间,而非绝对意义上的或连续的时间。在上帝与挪亚立约的故事中,“地还存留的时候,稼穑、寒暑、冬夏、昼夜就永不停息了”(《创世记》8:22),这意味着以色列人以上帝对立约的诚信来确保被造物的时刻。
(2)历史的时间。此历史是上帝应许的历史。“亚伯拉罕的上帝”、“以撒的上帝”和“雅各的上帝”这三个具有特殊意义的称呼,昭示着上帝的三次应许事件,加之随后的出埃及以及一系列拯救事件,描述出了一个连贯的神圣历史。以色列人就是经由神圣的上帝应许而获得了具有连续性的历史的时间概念。“历史由应许开始,通过秉有神圣应许的人民的历史得到完成。
(3)弥赛亚的时间。它是由救世主的到来和先知所应许的新的开始所决定的。以色列人经历的应许的历史随着耶路撒冷被毁和人民再遭奴役而被硬生生地砍断,上帝许给这个民族的未来不再是传统的延续,而是新的开始。“过去的历史和先知所应许的新的未来,不再属于同一个时间的连续体。它们的对立是‘新与旧’的对立。它们成为性质截然不同的两种独立的时间。”而处在这个新旧断带之间的便是弥赛亚的时间,在旧时代中“业已”启示的新希望成为了人类从不义的过去和现在走向正义之未来的桥梁。
(4)末世论的时间。在莫尔特曼这里,末世并不指终结,而是与过去断裂的全新的开始,是指向未来的。《新约》中的时间观是彻底的弥赛亚式的,耶稣的死亡与复活是新旧时间的标志性转折,在这个时代,复活的基督的到来意味着新时代的开始,但此时旧的黑暗仍未完全消散。“末世论的时间是由历史时间中所应许的和弥赛亚时间中已经开始出现的东西的普遍完成所决定的。”这是个尚未普遍实现的时代,却也是一个已为人类的“希望”提供了充分根据的时代。
(5)永恒的时间。这是在上帝的荣耀普遍实现后的天国中的永恒的时间,它与奥古斯丁的处于时间之外的创造决定的层面不同,因为此时间是上帝的创世目的得以实现之后的永恒,而非上帝在时间开端所处的永恒。
莫尔特曼从《圣经》传统中概括出的以上几种不同性质的时间经验,都是由上帝的应许历史决定的,它们之间具有前后相继性,前者以后者为指向,居后的时间经验使之前的时间经验更完备。虽然此时间观亦以奥古斯丁提出的“受造的时间”为前提,但莫尔特曼认为奥古斯丁的暂时性的时间无法昭示上帝创世的终极意义——上帝的荣耀和永恒生命。
二、时间的存在样态:“过去”优先与“将来”优先
1.奥古斯丁:过去是万物的目的
奥古斯丁认为,在创造活动中,时间从永恒中展现,成为被造的事件形式,并且分成前与后,将来、现在和过去。在这里,“现在”被理解为时间上的一个时间点,它并非“时间区”,而只是数学上的“点”。“现在既是会改变的,因为这个时间点和时间一起成为过去,它亦是不会改变的,因为它总是同样的。”现在的存在区别了过去与将来,也建构了过去与将来。它造就了历史时间的统一性。“如果过去和将来都存在,我愿意知道它们在哪里。假如目前为我[这]还不可能,那末我至少知道它们不论在哪里,决不是过去和将来,而是现在。”因而在存在论上,只有现在才能称之为“存在”,过去是不再是的,而将来是尚未是的,它们都是非存在。但是即便以“现在的存在”建构了过去和未来的时间之流,“现在”的存在亦不是永恒的,因为在被创造的时间之流中,“现在的所以成为时间,由于走向过去;那么我们怎能说现在存在呢”这样一来,作为一个“时间点”的现在便不可能被确定,人们在一个一个的“时间点”中感觉不到连续性,这一方面加大了人类认识时间的困难程度,另一方面也致使人类对“存在”本身缺乏必要的安全感。基于这种情况,奥古斯丁将对时间的认知诉诸灵魂的感知。
有一点已非常明显,即:将来和过去并不存在。说时间分过去、现在和将来三类是不确当的。或者说:时间分过去的现在、现在的现在和将来的现在三类,比较确当。这三类存在我们心中,别处找不到;过去事物的现在便是记忆(memoria),现在事物的现在便是直接感觉(contuitus),将来事物的现在便是期望(expectation)。如果可以这样说,那么我是看到三类时间,我也承认时间分三类。
奥古斯丁认为,人与时间一样是被造的,但人是上帝依照自己的形象创造出来的,因而人的灵魂分有了上帝的神圣永恒性,它具有反映时间的统一性的能力。时间在存在论上没有过去、现在和将来这种事,作为时间经验主体的人类灵魂,能经验到的只有现在的过去、现在的现在和现在的将来。通过记忆和期望,过去重现于现在,将来预演在现在。“所期望的东西,通过注意,进人记忆。谁否定将来尚未存在?但对将来的期望已经存在心中。谁否定过去已不存在?但过去的记忆还存在心中。谁否定现在没有长度,只是疾驰而去的点滴?但注意能维持下去,将来通过注意走向过去。因此,并非将来时间长,将来尚未存在,所谓将来长是对将来的长期等待;并非过去时间长过去已不存在,所谓过去长是对过去的长期回忆。”这种通过心灵的延展功能对时间的度量,并不能从实质上影响“过去”与“未来”的实际存在,而是经由记忆、直接感觉和期待,渗透到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存在中。这样一来,过去、现在和将来便具有了相对意义上的同时性,从而使时间在人类灵魂中产生了相对的永恒性。
很明显,奥古斯丁的时间是不可逆的时间,“尚未存在的存在”经由“现在”转变为“不再存在的存在”。未来经由现在流向过去。一切终将成为过去。因而在本体论意义上,“过去”具有优先性。“如果有一种时间被认为同永恒性特别接近,那么,它就是过去而不是现在。过去是万物的目的。”奥古斯丁曾以“唱歌”为例来描述这种不可逆。在开唱前,整首歌曲都居于人的期待之中,开唱后,唱歌的行动便有了双向维度:已经唱出的由期望进人记忆,尚未唱出的依旧在期望中。奈何歌曲总有终了的那一刻,唱毕便意味着期望结束并全部转人记忆中。歌曲如此,人生亦如此。
于是,危机出现了。奥古斯丁“人生如歌”的比喻并未昭示生命的韵律和意义,反而强调了曲终人散皆过往的悲凉。基于时间暂时性的人与造物主的永恒相距极远,反倒是已然消灭的、终结的过去距离上帝最近。这便导致了人类对“创世”活动的怀疑:难道上帝是为了死亡进行创造的吗?这种创造的意义何在?
2. 莫尔特曼:作为时间之源的将来
莫尔特曼对奥古斯丁的时间之流是持批判态度的。可以说,以过去为目的的时间观动摇了基督教的神圣价值基础,原本基于“信、望、爱”的宗教因此被浸染了悲剧的色彩。如果被造物是以“永不逆转的过去”——死亡为最终的归宿,那么《圣经》中上帝的神圣创造与仁慈拯救又当如何理解?人们还能够希望什么?
莫尔特曼借鉴了布洛赫(Ernst Bloch, 1885-1977)对时态的归类:“将来是可能的范围,过去是真实的范围,而现在正是可能得以实现或不能实现的那个交锋点。”真实性与可能性属于不同的质,决定了存在与非存在。过去了的是真实的,而真实是实现了的可能性;现在是可能性实现与否的关键点;而将来则是尚未实现的可能性。这样的话,“可能性”在存在论上是高于真实性的,因为将来会成为过去,而过去永不会成为将来,所以,“将来”具有本体论上的优先性。
据此,莫尔特曼的时间以“已经实现的将来”、“正在实现的将来”和“即将实现的将来”为走向。“已经实现的将来”是已经实现了的可能性;“正在实现的将来”是基于人类对已经明确或尚未明确的可能性的想像(即立足于当下的盼望)而产生的现实;“即将实现的将来”则是末世论的将来,它是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未来,是超越经验的未来,是历史时间的源泉。
很显然,莫尔特曼与奥古斯丁在对时间样态的描述上截然不同。首先,二者具有消极和积极之分。奥古斯丁的“过去的现在”、“现在的现在”和“将来的现在”基于现在的暂时存在,过去只是曾经存在过,将来则尚未存在。如此的时间样态对于未来是封闭的,缺乏开放的维度,时间似乎是被钉在了以“存在”为基准的原地,过去成为了现在和将来的结局,时间终将被过去吞噬。这种时间观导致“将来”缺乏积极的意义和能动性,也是诱发信仰危机的因素之一。莫尔特曼的时间观则是积极的,它面向未来,开放的容纳一切可能性,包括神圣永恒。它不仅赋予时间创造性,也为作为时间经验主体的人提供了更积极主动参与历史的动力。
其次,二者对于“将来”的界定有质的区别。奥古斯丁所说的“将来”是作为时态的将来,是先知传扬即临的上帝之奥秘的历史过程的将来,属于现象的领域。而莫尔特曼的“将来”则是作为时间之源的将来,是时间超验的可能性。它临在于将来的、现在的和过去的每一段时间,在某种意义上提供了全部,“而过去的只占其中的一小部分”。换言之,作为时态的将来仍在历史之中,仍受制于受造的时间的暂时性,与过去和现在仍有着前后相继的线性联系,它意味着来自过去和现在的将要出现的事物,是自然变化过程的一种形式。而作为时间之源的将来则具有神圣的永恒性,它是崭新的创造,是拯救历史断裂之后的末世论时间的实现,是保罗在《哥林多前书》第15章第25节以“顷刻”、“眨眼间”的概念来描述的时间的转折。“就在一霎时,眨眼之间,号筒末次吹响的时候。因号筒要响,死人要复活成为不朽坏的,我们也要改变。”(《哥林多前书》15:52)此“将来”是历史时间的终结,更是对一切时间经验的超越。这个时间的转折,开启了人类希望的可能性。历史时间终结之后生命便能进人全新的永恒当下。“我所看见的那踏海踏地的天使向天举起右手来,指着那创造天和天上之物,地和地上之物,海和海中之物,直活到永永远远的,起誓说:‘不再有时日了。’”(《启示录》10:5-6)“不再有时日”意味着历史和受造的圆满终结成荣耀的国度,上帝在此国度中“内住”于受造物,这便是上帝的临在,“他已经吞灭死亡直到永远”(《以赛亚书》25:8),时间被取消,亦是被崭新的创造的永恒性所改变。
因此,莫尔特曼所推崇的,是“使人有盼望的将来”。它为人类的持久希望提供了依据。它开启了历史时间,并将这段时间向着上帝的永恒延伸。真正的“将来”指“到来”,它不是“从当前产生出来的”,而是“簇新,崭新”的;它不是用永恒取消历史,而是对“上帝来临的反应及其永恒的比喻”。将来是时间的超验的新标准,是时间的来源和目的。主体终究会死亡,但死亡展现的是身体的时间界限,盼望却鼓励人类充分和负责地对待有限的生命时间,并憧憬终将开启的永生。永恒的上帝正在来临的途中,时间终将在最后的瞬间圆满实现。
三、追问永恒的维度:回忆与盼望
尽管奥古斯丁与莫尔特曼的时间观念有诸多不同,但二者探讨时间的目的却是一致的,即具有时间性的有限人类如何超越时间,进入永恒。不同的是,基于时间观的差别,二者对永恒的追问方式大不相同。
1. 奥古斯丁:回忆
奥古斯丁的时间思想体现于他的著作《忏悔录》中,这也正与他以“过去”为归宿的时间观相符。奥古斯丁对于时间的困惑,其实反映的正是他对自身存在的困惑。奥古斯丁对于自己的过去是否定的,对于现在和未来的“将逝”亦满怀不安定感。他祈求上帝“使我摆脱旧时一切,束身归向至一的你,使我忘却过去的种种,不为将来而将逝的一切所束缚,只着眼于目前种种”。这是因为,被造的时间是有限的,不可逆的,一切终将消逝,过去的会越来越多,而将来的会越来越少,所以除了归向上帝,人无法在别处找寻到真正的意义。
奥古斯丁认为要经由“回忆”归向上帝。“我要超越我本性的力量,拾级而上,趋向创造我的天主。我到达了记忆的领域、记忆的殿廷。”记忆中不仅有感官所得的影像,亦容纳非源自感觉的一切知识、情感与意义本身。信仰便是上帝驻于记忆之中。“从你认识我时,你就常驻在我的记忆之中,我在记忆中想起你,在你怀中欢欣鼓舞,找到了你。”然而要真正找到记忆中确切的上帝是不可能的。“你驻在我记忆之中,究竟驻在哪里?……当我回忆你的时候,我超越了和禽兽相同的部分,因为那里在物质事物的影像中找不到你;我到达了心灵庋藏情感的部分,但也没有找到你。我进人了记忆为心灵而设的专室——因为心灵也加快自身——你也不在那里”,因而最好的方式是“不探问”,因为上帝即自明之理。
很明显,奥古斯丁心目中的上帝是一个完全出世和超越的形象,因而对于永恒意义的追求便缺少了实践性。在奥古斯丁的心理时间理论中,过去与将来透过回忆与盼望展现出来,从而与现在的存在达成相对的统一。透过回忆,过去的在记忆中重现出来,透过惧怕或盼望,将来尚未实现的被描述在眼前,这是一种心灵的创造性行为,即“延展”。奥古斯丁在“回忆的过去和盼望的将来中看到了作为过去和将来共时性的那个活现的永恒”。但这种基于“心灵的延展”形成的永恒性是相对的,因为心灵针对不在场的存在所创造出的共时性并不是真正同时的,它永远不能与上帝的“欠恒”相提并论。绝对的永恒是“时间的充满”,精神上的回忆与盼望的内容只是这个“时间的充满”的映像。因此,奥古斯丁的时间观反映出了上帝与人的绝对差距,这种差距如同“永恒时间”与“被造时间”之间的鸿沟一样无法弥合。人对于永恒的追求只能诉诸不断的回忆,诉诸尽可能地回到时间的“原点”,即上帝的创世决定的那个永恒之中。
2. 莫尔特曼:盼望
与奥古斯丁彰显上帝之“超越性”的目的不同,莫尔特曼的“盼望”立足于上帝的“超越性”与“内在性”的融合。这与他在战俘营中的受难经历有关。“使人有盼望的上帝”不是奥古斯丁那里高高在上无法企及的上帝,而是新天新地中“内住”于被造物的上帝,是救恩的普遍实现。这是苦难中的莫尔特曼领悟到的信仰的意义,即对未来的盼望具有使人惊喜的无数可能性,具有引导历史的作用。它激励着人类主动地参与到历史中,追寻生命的价值和永恒意义。
莫尔特曼认为,作为主体时间经验的历史由受难和行动的主体的回忆、经历与盼望所构成。但是,所经历的历史与历史本身毕竟有质的不同。“历史意味着时间的分化。它是在现在和将来、现在和过去以及将来和过去之间的差异中被认识的。”通过精神性的“回忆”与“盼望”达成的“活现”,并非纯粹重现的历史本身。因为人具有活的感官,记忆不可能是刻板的录制,盼望也无法完全从个体的经历中导出。回忆必然赋予对象被选择性,盼望也不可能脱离经历被随意勾画。“期盼与经历及回忆的联系必然属于传统与革新的诠释过程。”在历史时间的感觉中,“过去中的将来”与“将来中的过去”交织在一起。每一个过去的现在,都是它自身对回忆和盼望、活现的过去和将来的重合。“真正的传统是回忆的和不断延续的盼望。”因着历史经验本身的将来取向,人类总能在对尚未实现的盼望和对过往罪愆的恐惧中找到历史时间的重合。在这个意义上,历史的将来决定了时间。
莫尔特曼认为,“使人有盼望的上帝”是为人类的持久希望提供了理由和可依据的将来。此“将来”不是“后事”,因为“后事”意味着过去和现在的延续,是变化的未来,它仅仅能够为人们的推断提供依据,却永不能成为人类持久盼望的理由。真正的将来是指“到来”,它具有神学的超验意义,“正在到来的”不是“从当前产生出来的”,而是“新的”。“崭新的创造取决于上帝在它里面的一种崭新的临在。创造者没有停留在他的受造的对面,而是住在它里面并在它里面找到安息。”当上帝真正“内住”于被造物时,一切的受造便可以分有上帝的永恒,那么时间中的创造就成为了永恒的创造。这便是创造的意义,是被造的终极价值所在。在对“正在来临”的事物的盼望中,人们通过对可怕的事物的恐惧和对幸福的憧憬来适应前方的事物。
历史时间的终结在于死亡,而末世论时间的意义则在于复活,在于超越时间进人永恒。这便是人类持久盼望的“基点”。它符合奥古斯丁所提的那个“起初的瞬间”。“时间的终结是时间开始的相反。”时间始于永恒中上帝的创世决定,同样,时间亦在最后的一瞬间进入了永恒。这样,不可逆的时间发生了回转。被造的生命从生命全在的源头——上帝那里得到了永生。
四、小结
奥古斯丁和莫尔特曼的时间观思想,彰显的不仅是一种信仰态度,亦是一种生存态度。奥古斯丁在罗马沦陷的那个特殊年代里,为抚慰人心,强调永恒与时间对立,强调神圣之都、永恒之城,而贬抑地上之城世俗时间。他试图说明罗马帝国的衰亡不是基督徒的错,而基督徒的灵性目标也不可能在此世实现。莫尔特曼则身处世纪以来的世界战乱、信仰危机和生态困境中,他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服役于德国军队,亲历了家国的被毁和信念的崩溃,并于青年时代遭遇被囚。他的生命经由对“受难”和“希望”的深刻理解才得以存续。因而他反对自然与历史、永恒与时间的二元对立,强调人与自然、历史与永恒的共生、共时、共处。
人类的思想总是顺应历史的需求而产生,人类文明的光辉也总是在其黑暗的背景上闪烁。莫尔特曼并不比奥古斯丁更伟大,盼望亦不能取代回忆。但在人类普遍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的今天,以“有所敬畏”为底线的盼望绝不是盲目乐观。对未来的开放不仅意味着包容和接纳,更意味着进步和责任。它能指引我们的行动,并促使我们进行更深的人性和价值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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